我多次建议绫见,让她将擅长的数学思维运用到生活中。其实,生活中的不少问题,其实都可以用那些知识加以解决。虽然深入下去,这一方面的知识被以逻辑学的名义单列出来,但在小学和国中,终究是以数学的名义去解决的。比如说,我向某人打听比赛的名次,他是决赛的参赛双方之一。即便他的回答是“我们没有发挥出应有的实力”这种委婉的表达,我们都可以运用“非此即彼”的逻辑原则,听出名次的高下。
之所以建议绫见这样做,也是出于某种考虑:最近,绫见的曾祖,二宫山致鸣老先生去世,她正参与到一场利益的角逐中。遗憾的是,她的对手们尽管与她有亲,但都是些唯利是图、目光短浅,却又自作聪明、勾心斗角的人们。也就是说,她的身边不乏背后是陷阱的甜言蜜语,但这些陷阱在旁观者眼中,甚至不值一哂。
但是,出于有所顾忌和“疏不间亲”的考虑,这些深意,我却并不能直白地告诉绫见。于是,我只能用这种方式隐晦地转达。然而,话里有话,这种略显晦涩的表达方式自然不是擅数学而不擅语文的绫见能轻易理解的。更重要的是,绫见并没有我这种“占卜家门”见微知著的职业癖好。以至于许多本应能成为线索和情报的东西都被忽略。
绫见与亲属们的对话,或许在双方的眼里是两种色彩:绫见自然并无机心,而对方,可能就将绫见当成了一个对手,却又是容易套出情报,非常不值一提的对手。
比如,绫见无论和谁见面,都会捋一捋自己的刘海和辫子,然后打招呼的台词也是千篇一律:“某某,您好,我是二宫山绫见。”假设对方是一个叫不出名字的生人,省去的也只有前面的称呼而已。
然而,对于有心观察的人来说,就算是这样极为平常的一个照面,却能够让他们掌握到问候者的许多信息。我和绫见相交甚久,说来或许并没有说服力。但一个仅和绫见有着数面之缘的人也如此说,那便有讨论的价值了。
吉礼先生,这个为绫见提供鉴定的鉴定师,也是嘉茂家的门人,和绫见只有过普通的交流。绫见和他联系,也同样没有透露除了姓名以外的其他信息。但是,我在和吉礼先生交流时,却感到他对于绫见的掌握,已然超出了我的预知。
“吉礼先生?”
“是,我是吉礼。是渊子小姐吧?”
“嗯,绫见的事最近给您添了不少麻烦,真是过意不去。”
“绫见……哦,就是那个姓二宫山,一个理科思维的女孩吧?”
“是的……诶,吉礼先生也知道绫见是偏理科的吗?”
我相信我没有向吉礼先生过多地介绍绫见,而在之前来往的经验中,我也能确信吉礼先生并没有出言探问他人情报的性格。我在嘉茂家门中的无数鉴定师中选择把他介绍给绫见,自然有他更专注于事业,恪尽职守的考虑在内。
“啊,那个女孩子,有不时撩刘海的习惯吧?而且,每次见面,似乎问候的话也都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吉礼先生是鉴定师,同样有需要对事物进行细致观察的职业习惯。因此,他能注意到绫见问候时的这两条线索便不足为怪。绫见留着刘海,这是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的俯拾皆是的习惯,但她用手整理前额的频率却远高于常人,以至于引起了吉礼先生的注意。按照现时的审美观念,整理得当的刘海比额头自然更有魅力,绫见的这个动作无疑在降低自己的形象分。那么,排除了美学因素,绫见有这一习惯就需要另外的解释。
从物理的角度考虑,频繁撩刘海自然是绫见因为刘海感到了某处的不适。一种可能是刘海过长,挡住了视线。不过这种情况只会暂时出现,因为绫见可以随时去理发店将刘海修剪成合适的长度,并不至于形成习惯,并且还在每次问候前体现出来。所以,绫见的习惯,来源于第二种推测——刘海时常使她的前额感到闷热。
感到闷热并不奇怪,在这个天气更是如此。然而时常到形成习惯的频率,便可以说明这样一个问题——她的前额时常发热,而这则是时常进行思考的凭证。频繁的用脑是否会使前额发热似乎并没有完全令人信服的科学确证,但从我个人的经历和周边不少人的经验来看的确如此。所以我将其推而广之并无大碍。
得出绫见经常用脑之后,接下来便是对其思维模式的判断。这便要借助她的那句标准答案一般的问候了。
“以不变应万变”,寻找“万能公式”,这便是很明显的理科思维模式。从绫见习惯的这句用语中也有体现。这个国家的问候语,本该是千变万化的。根据对象的亲疏、身份,当时的时间等因素,会有无数种衍生出的组合。比如,绫见这种“称呼、问候、报家门”的模式,倘若是我,对绫见和吉礼先生便会是这样两种模式:
“绫见,晚上好,我是渊子。”
“吉礼先生,下午好,在下是后辈嘉茂渊子。”
从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我因为同辈交情而对绫见使用的亲昵,以及对师承上的长辈,吉礼先生的尊敬。以此为例,可以看出,在我的思维模式中,做好问候时的细处文章是很必要的。当然,这是我这种擅长文句者的思维,对于不擅言辞的绫见来说,一套“万能公式”无疑是她更愿意掌握的。比如,“您好”可以不分时间场合,一以贯之;而“二宫山绫见”这种报全名的方式则可以混用在亲疏有别的任何场合。
从绫见的问候语中可以看出她经常用脑和“万能公式”的思维模式。“万能公式”的本意,是减少用脑量的,而她却依然透露出思维频繁的痕迹。这个矛盾便说明了她平日里思维的方向——解决问题时,会花许多时间向已有的公式靠拢,或是去发现总结一个新的公式。而这些,则又是理科式思维的旁证。拿前一阵子喜连川女士调解遗产分配纠纷时的例子来看,那时的绫见,经过我的点醒才将这件事的解决方法与她平日里早有接触的求平均数公式联系起来。
绫见的思维模式借此已经有了可以做出判断的信证,但是她给人的第一印象,透露的信息可并非仅此而已。比如吉礼先生接着是这么说的:
“她住在挺远的地方吧?”
“是的。她每次去吉礼先生那里,都要骑好一阵子自行车。吉礼先生是从她体表发汗这一点上看出来的吗?”
“这倒不是。她似乎会在停好车后,静心一阵子,让自己的仪容恢复整洁。我看出她这一点,是因为她肤色上的痕迹。”
“在第一次介绍她与您见面时,我记得我们两人停车之后,她的确提出过要整理一下仪表,原来这也被您看出来了啊。”
我明白了吉礼先生的意思。这个季节的阳光猛烈,而人的衣装又最为单薄。因此,颈口的领口、上臂的袖口、小腿的袜口等处,自然会留下分明的晒痕。而晒痕自然是户外时间充足的旁证。但是,光凭这些还不足以做出我们骑自行车前来的判断,毕竟吉礼先生等在屋内,并未外出。
“不过,户外活动也不一定是骑自行车吧?”
“她进门问候时,不是还撩过刘海吗?”
“是这里的头发干得最彻底吧?”
“正是。”
在这个季节的户外长时间停留,无论如何都会出汗,而出汗则会粘连身体的毛发。晒痕可以证明她的出行方式只能是步行或自行车(尽管她的自行车安装了电瓶,成了一辆电动车)。倘若步行,从事实路程上来看,耗时会非常长,相对应地,出汗也会较多。她虽然有静心的时间,但终归不会太长,身上的汗水势必不能干透。而这样的情况下去撩刘海,刘海会粘在前额而显得失仪。这种情况,就算是绫见也会即刻注意。
所以,她能轻松地撩动刘海,自然是因为那里已经被“风”干的缘故。风,自然便是骑车切割空气所形成的。这样的风是迎面的,尤其是前额。一方面,在骑行时,风加快了额头上的汗水的蒸发;另一方面,风将前额的刘海向两侧脑际吹散,而那里本有头发,所以刘海沾上的汗水也较少。因此,短暂的静心时间才能让绫见的刘海恢复到不出汗的状态,然后她也能习惯性地将之掠起。
“吉礼先生对绫见的观察很细致呢。”
“也谈不上细致吧,或许是出于鉴定师的职业特点,我往往更在意事物的细节吧。”
“细节……就像绫见每次与您见面,那个撩刘海的动作?”
“是啊,她这一撩刘海,我还可以思考出,她的性格比较率性,往往见过一次面后,便不会太在意矜持的礼节。”
“这些的话……恐怕是绫见在和吉礼先生的交流中,露出了某些略显轻率的举止吧?”
“虽然事实是这样,但这也不过是印证了我的猜测罢了。实话实说,我在第一次和二宫山小姐见面时,看到她在渊子你身后撩动刘海,然后向我打招呼的时候,我心下就已经有了这个判断。”
“是这样吗……啊,原来如此。当时我虽然在场,但毕竟还有一个生人,当着生人眼前,撩动刘海就未免有些失礼了。是这样吧?”
“渊子小姐也很明白呢。”
绫见首次造访吉礼先生时提出需要收拾仪表,从这一点来看,体现出了说话人注意形象,保持矜持的作风。然而,后来的事实却又反映出绫见在不经意间做出了略显失礼的举动。为二者的冲突找到的一个合理解释便是,矜持与形象并非绫见的本意,这是在“要见生人”的事件背景下而强压在心头的担子,亦即强加给她的警惕。而我是绫见的熟人,她跟在我的身后,无意识地放松了警惕,因而被吉礼先生捕捉到了那样的细节。
绫见展现不拘礼的诱因是熟人在场。那么,吉礼先生所预言的,她会在与吉礼先生相熟稔后变得同样不拘礼数也可想而知。
绫见的一套打招呼的方式,尽管是她历经了自己的阅历后,总结出来的一套“适应性最广”的万能公式,却依然被吉礼先生般的有心人端详出了不少情报。当然,吉礼先生和我并没有将这番对话告诉绫见的打算,就算告诉了绫见,也未必能对绫见产生多少的改变。于是,在这番对话过后的某次,我与绫见的对话中,我有意无意地提到了这一点:
“绫见,致鸣老先生的手稿里,有一句这样的话,叫做‘以不变应万变,未若以万变应万变’,你读到了这句话吗?”
“有印象。渊子你在旁边注释的,好像是‘举例来说,就是以一句话套用无数种场合,不如在每种场合都想好不一样的说法’吧?”
“正是如此。绫见平时打招呼,总是‘您好,我是二宫山绫见’这样吧?”
“好像是啊。怎么了?”
“那么,为什么不换一换呢?”
“与其把脑力用在想好每一种不同的说法,不如用在想好一句适用在每一种场合的说法,这不也是道理所在吗?”
这回,被问住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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